画学集成-凯发官网入口

  郭熙之言曰:山水有可行者,可望者,可游者,可居者。余日诵其言,然大家之论,但举大纲,究所谓可行、可望、可游、可居者安在,则在学者自相领会而已。可行者,生人之思也。譬如山道曲折而平坦,松翠夹道,上不见日,微隐之处,翼以扶阑,峰回路转,小亭足憩,夏被凉飓,秋来则弥望红叶,一径通幽。试问行旅者曾否愿出是间但展画图,便使有入山必深之意,是即引人人胜之券也,故曰可行。

  望必登高,故柳子厚论山水有旷奥二义,奥者宜居,旷者宜望。董源作画,高原以外,恒为平川落照,尺幅若有千里之遥,此即所以供人远瞭也。然使四山攒合,草木苍然,其中忽著高楼,有人倚槛,只能近收山翠,胡能纵其目力则于可望二字,文不著题矣。究竟此事,须看胸

  。

  襟,胸襟高爽,则所施之笔墨自无龌龊拘挛之病。不惟著笔时昂头天外,亦能使观者有振衣千仞之思,此方得望字真际。

  至于可居二字,更难言矣。向见邱生写水墨山水,往往作村居劣状,如村学究为生徒侮弄,及村人斗阋,妇人力引其夫,孺子攀号其母,鸡栖豚栅,弥望皆是。即使身居其间,究何乐趣邱生老矣,时余方三十,见之即不谓然。须知清明上河之图,虽极状琐俗之态,盖有为而为。若明窗净几中得精缣良纸,乃以俗念头、俗眼孔入画,真所谓蹭踺天物矣。凡山水之可居者,水居宜竹,山居宜松,即村居亦必有一路风景。板桥细柳,莎径枳篱,尤须位置得宜,与水态山容相映发。然后草庐四五,开门于荷池梅径之间,使望者知为有道之居,不待见其书架琴床,已令人生高山仰止之意。此才足名日可居。若邱生之画,又安足言画耶

  凡写山水,令人不生其游憩之思,即亦可以不画矣。若就古人粉本中拓成,纵使弥妙弥肖,亦终无神采。余恒言法律须尊古人,景物宜师造化。譬如游天台,则峻险之状,一一印之脑间,偶一结构,而天台之峻险,不期流露笔端矣。至西泠秀媚,花坞清幽,果能逐处留心,则韵致亦别。此外能熟读柳州山水游记,则古人叙述之陈迹,而妙悟亦能勃发于俄顷之间。余喜读姜白石湖上杂咏十四首,谓语语皆画,欲制为十四图藏之。然仍不敢轻易落笔,以可游二字称之甚难,笔墨虽佳,不能生人揽胜之思,亦不过如观绩绣而已。

  画有四诀,曰养,日鉴,曰经,日取。

  养宜扩充,扩者不为迹象所拘,充者高出于精神之表也。古之善画者,未尝于作画时求画,须养得此心到活泼泼地,虽伏枕对案,均有千岩万壑,长洲远渚,罗列其前。笔之所到,絛然令人有物外之思,始称为高人笔墨。若拘拘迹象,如时彦所作深柳读书堂图,写数学生包书腋之肘下,入柳阴中。虽栩栩如生,亦终是匠家思想矣。

  鉴宜纯熟。纯熟非甜熟之谓也。法在展古人名画时,先总览其全局,次谛视其结体,然后辨其皴擦渲染之法。每次必如此,久久自有心得。所谓全局,即先审古人之用心。局中之势,有高者下者,大者小者,盎啐向背,颠顶朝揖,必主客相应,脉络钩联,则古人之大段,已得四五。所谓结体,即关键之处,画家谓之锁笔,如烟柳溟濛,偶著桥梁,松杉蓊郁,中安精舍,使人神注其间,则结体无妙于此。至于皱擦渲染,则各辨诸家所长,与己合者,恣意学之,力所不及,不必效仿。则久久自臻纯熟之地,与古人合矣。

  经者多阅历之谓。巨然为董源高弟,然巨然能周历天下名胜,笔之所至,得天为多。或言黄尊古之阅历亦胜于石谷,以尊古多观天下名山水也。实则阅历虽多,亦关神悟。故吴越名家,恒作东南之耸秀;咸秦钜子,必貌关陇之宏壮。石谷生长虞山,人谓山势多近虞山,乃不知石谷为大屏巨幛,何曾囿于东南一隅此由石谷之能变也。无论摹古人之粉本,及览天下之名区,总以多所经历为上。临颖时无心使平日所见之山容水态,一一上诸笔端,神而明之,则自成一家数矣。

  所谓取者,能撷其精萃之谓也。古人谓千里之山不尽

  奇,万里之水不尽秀。太行枕华夏,而面目在林虑;泰山占齐鲁,而胜绝者龙岩。一概形诸笔墨,直是志书中一幅地理图,于画何涉,至哉言也。文家之集,不能自相覆沓,即能变之谓。作画亦然。观古人墨迹,眼光所射,即当射其著意之处。观天下山水,眼光所射,即当射其幽灵之处。久而久之,收纳于吾脑中者,但有菁华,不留糟粕,又何患其不精萃哉!

  余生平论画山水一道,终归功于笔墨。用笔有四则,曰皴,曰刷,曰点,曰拖。此外尚有斡也,渲也,摔也,擢也,终未经人体验。然斡、渲二法,余颇加研究。凡名家真迹,虽极荒率,细观之,皆有一种苍润之气。非一两次烘托即臻此境地,必以淡墨极淡重叠加至六七次,甚有十馀次者,则石之阴处愈见其深沉,石之阳面再增其亮泽矣。

  渲者在有意无意间,用细笔于半干半湿之上微擦之。倪高士往往在无笔处用笔,即是北苑之法,行以己意,笔锋所至,飘飘渺渺,竟似无笔,实则精神贯注,无一笔苟,亦无一笔近于赘设,固解得渲字之法。一经完成,观者以为著墨不多耳,不知高士胸中笔底,良有无穷思力学力,始能为此敛气归神之杰作。

  淬用卧笔,擢用直指,实则似点非点。擢即泥里拔钉之法,不妨稍重,而墨色亦不能不带水气。淬法亦然。盖皴用干笔,淬则仿佛乎皴。在微茫空翠中偶著三数淬笔,晶莹而肥,令观者醉心,此是神来之笔,诸家皆间有之。唯倪高士独精在秋林渺霭间,于石法宜用苔点之处,偶著三数笔,神韵天然,竟高不可及。

  古人言画无常工,以似为工。岂其形似之贵,要期所以似者贵也。确哉言乎,所以似者,神似非形似也。新罗山人于山水中,好似破笔作人物,笨拙如不能用笔。然细审之,意态天然。余尝观其仿西园雅集图,写美人高鬟,用三数笔即了,远望愈增其媚。即衣纹巾帻,亦极草草,靡不合法。正能于所以似处求之,隐会其神,舍形遗貌,始臻此化境。

  董玄宰日:以境之奇怪论,则画不如山水;以笔墨之精妙论,则山水决不如画。余曰;观山水如观画,则在在皆天机;观画如观山水,则时时得乐意。故欲得真山水,吾当以身就山水,一得良画,则足举天下之名山水就我。且画所不到处,山水固胜画,然山水有时未能画惬人意,则一树一石,吾可以意改削而位置之,成为完璧。玄宰所谓精妙者,或在此乎

  董玄宰之论画曰:字须熟后生,画须熟外熟。玄宰书法为明大家,所谓熟后生者,则晚年实一变中年之甜熟。唯画多赝本,余生平见董画,最惬心处,多半学米虎儿。虎儿不满于王摩诘,玄宰颇不谓然,然董画得力于虎儿者,实十之三,得力于房山者,已十之七。烟云变灭之态,深润无伦,真熟到十二分。此二语殆生乎有得之言也。

  又曰:山不必多,以简为贵。玄宰此言,殆于树石上讲究点染,遥山数叠,便成篇幅耳。不知自山外看山,益以烟云缭绕,自然寥寥数笔,可以成局。若身在山中,则山外有山,曲折盘旋,自以细密重叠为工。且大屏巨幛,虽足以大分大合了之,使皴擦渲染之功未毕,则结构必不完备。黄大痴固能以简笔为高岩峭壁,用笔如铁,下即成

  理,然亦须助以渲染,方能夺目。若摹仿虎儿不到其精处,但泼墨隐隐作遥山数叠,令观者索然,亦何足取!总言之,不到大家地步,万万不能以简见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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