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聊斋志异(清)贾茗-凯发官网入口

  娇正视,逡巡引去,生独归室。自后,日聚饮宴,或同歌笑,申生言稍涉邪,娇则凝袂正色,若将不可犯。生虽慕其美丽,然见其不相领略,以谓娇年幼情简,不谙世事,因不介意。一日,舅有他甥至,舅妗亦留之。至晚,舅开宴,申生预坐。酒至半,妗起酌酒劝他甥,舅将酣,娇时陪立妗后赞之,令溢觞。

  酒至生,力辞。妗曰:“子素能饮,独不能为我开怀乎?”生辞以失志功名,且病,又已醉甚,不能复加。

  妗未答,娇因参言其后曰:“三兄动容似不任酒力矣,姑止此。”妗因辍瓶授觞,生再拜而饮,因喜不自胜。既毕,妗退步酌酒劝舅。申生之前,烛烬长而暗,娇因促步至烛前,以手弹烛,因流视语生日:“非妾则兄醉甚矣。”生谢曰:“此恩当铭肺腑。”娇微笑曰:“此乃恩乎?”生曰:“意重于此矣。”语未毕,妗因索水涤觞,娇乃引去。自此,生复留意。

  一夕,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,生偶至座侧,见娇凭阑无语,徙倚沉吟。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,欲开未开,生因为二绝以戏之曰:“乱惹祥烟倚粉墙,绛罗轻卷映朝阳;芳心一点千重束,肯念凭阑人断肠。”“娇姿质艳不胜春,何意无言恨转深;惆怅东君不相顾,空余一片惜花心。”生援笔写此二诗,以示娇,娇巡檐展诵,倾环低面,欲言不言。正凝思间,忽听流莺数啭,如道人意中事,娇览之未毕,忽闻妗语声,娇乃藏之袖间,徐步趋归堂中。生怅恨久之,归室,殆无以为怀。因作一绝,题于堂西之绿窗上。诗曰:“日影萦阶睡正醒,篆烟如缕午风平,玉箫吹尽霓裳调,谁知鸾声与风声。”后二日,舅他出,娇窥生不在,直入卧空,见西窗有诗一绝,踌躇玩味,不忍舍去。

  知生之属意所在,乃濡笔和其西窗之韵以寄意焉。诗曰:“春愁魇梦苦难醒,日迥风高漏正平;魂断不堪初起处,落花枝上晓莺声。”生归见娇所和诗,愿得之心,逾于平常,朝夕惟求间便以感动娇。然娇或对或否,或相亲呢,或相违背。生不测其意,莫得而图之。一日,舅妗开宴,自午至暮。酒敬,舅妗起归舍,生独危坐堂中,欲即外舍,俄而娇至筵所,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,生因曰:“夜分人寝矣,安用此?”娇曰:“香贵长存,安可以夜深弃之!”生又继之曰:“篆灰有心足矣。”娇不答,乃行,近堂阶,开帘仰视,月色如昼,因呼侍女小慧,画月以记夜漏之深浅,乃顾生曰:“月已至此,夜几许?”生亦起下阶,赡望星汉。曰:“织女将斜,夜深矣。”

  因曰:“月白风清,如此良夜何?”娇曰:“东坡钟情何厚也?”生曰:“奇美特异者,情有甚于此焉。可以此诮东坡也?”

  娇曰:“兄出此言,应彼此苦众矣,于我何独无之。”生曰:“然则实有也,不然则佳句所谓‘魇梦’者,果何物而‘苦难醒’耶?”言情颇狎,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:“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?”生见娇之骤近,?然自失,未及即对,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,娇乃遁去。次日,生追忆昨夕之事,自疑有获,然每思遇事多参商,愈不自足。次日晨起,生入揖妗,既出,遇娇于堂西小阁中,娇时对镜画眉未终,生近前谓之曰:“兰煤灯烬邪,烛花也?”娇曰:“灯花耳。妾用意积之,近方得之。”

  生曰:“若是,则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。”遂首肯,令生分其半,生举手分煤,油污其指,因请娇曰:“子宜分以遗我,何重劳客耶?”娇曰:“既许君矣,宁惜此?”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,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:“缘兄得此,可作无事人耶?”

  生笑曰:“敢不留以为贽!”娇因变色曰:“妾无他意,君何戏我?”生见娇色变,恐妗知之,因趋出,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。自后,生心摇荡特甚,不能顷刻少置。伏枕对烛,夜肠九回,思欲履危道,以实娇心而未获。一日,暮春小寒,娇方拥炉独坐,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,娇不起顾生,生乃置花于地。

  娇惊视,徐起以手拾花,询生曰:“兄何弃置此花也?”生曰:“花泪盈晕,知其意何在?故弃之。”娇曰:“东皇故自有主,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。

  兄何索之深也?”生曰:“已荷重诺,无悔。”娇笑曰:“将何诺?”生曰:“试思之。”娇不答,因谓生曰:“风差劲,可坐此共火。”生欣然即席,与娇偶坐,相去仅尺余,娇因抚生背曰:“兄衣厚否?恐寒威相凌逼也。”生恍然曰:“能念我寒,而不念我断肠耶!”娇笑曰:“何事断肠?妾当为兄谋之。”生曰:“无戏言,我自遇子之后,魂飞魄扬,不能着体,夜更苦长,竟夕不寐,汝方以为戏,足见子之心也。

  予每见于言语态度,非无情者,及予言深情味,则子变色以拒我,岂可不解世事,而为是沽矫哉?谅孱缪之迹,不足以当雅意,深藏自闭,将有售也。后日一言之后;余将西骑矣。子无苦戏我。”娇因慨然良久,曰:“君疑妾矣,妾敢无言,妾知兄心旧矣,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,第恐不能终始,其如后患何?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,寝梦不安,饮食俱废,君所不得知也。”因长吁曰:“君疑甚矣,异日之事,君任之,果不济,当以死谢君。”生曰:“子果有志,则以策我。”娇未及答,俄然舅自外至,生起,因出迎舅,娇乃返室,不可再语。

  又越两日,生凌晨起,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,背面视井檐,不知此时娇亦起,在隔窗内理妆矣。生诵东坡诗曰:“为报邻鸡莫惊觉,更容残梦到江南。”娇闻之,自窗内呼生曰:“君有乡闾之念乎?”生因窥窗语娇曰:“衷肠断尽,无可导意,只得归矣。”娇曰:“君果诞妾邪?既无意于妾,何前委罪之深也?”生笑曰:“予岂无意,第被子苦久矣,然则若何谋之?”

  娇曰:“今日间人众。无可容计。东轩抵妾寝室,轩西便门达熙春堂,堂透荼縻架,君寝室外有小窗,今日若晴霁,君自寝所逾外窗,度荼縻架,至熙春堂下。此地人罕花密,当与君会也。”生闻之,欣然自得,惟俟日暮,得谐所愿。至晚,不觉暴雨大作,花阴浸润,不复可期,生怅恨不已。因作《玉楼春》词,援笔书之,可写怏怏之怀。

  词曰:“晓窗寂寂惊相遇,欲把芳心深意诉,低眉敛翠不胜春,娇转樱唇红半吐。匆匆已约欢娱处,可恨无情连夜雨;枕孤衾冷不成眠,挑尽残灯天未曙。”生晨起会娇于妗所,因共至中堂,以夜所缀词视之,娇低声笑曰:“好事多磨,理故然也。

  然妾既许君矣,当别图之。”是日。生侍舅从邻家饮,至暮醉归,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,疑娇之不复至也,又沉醉睡熟。娇潜步至窗外,低声呼生者数次,生不之觉,娇怅恨而回。又疑生之诞己也,直欲要以盟誓。生剪缕发,书盟片纸付娇,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。虽是极意慕恋,然终于无便可乘。一日,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,以生便弓马,取生归侍行。

  娇顾恋之极,作诗送行。诗曰:“绿叶阴浓花正稀,声声杜宇劝春归?相如千里悠悠去,不道文君泪湿衣。”生得诗和韵以复,诗曰:“密幄重帏舞蝶稀,相如只恐燕先归;文君为我坚心守,且莫轻拼金缕衣。”生终以娇“绿叶阴浓”之语为疑,又成一词寓《小梁州》以示娇,词云:“惜花长是替花愁,每日到西楼。如今何况抛离去也,关山千里,目断三秋,漫回头。殷勤分付东园柳,好为管长条。只恐重来绿成阴也,青梅如豆,辜负梁州,恨悠悠。”娇知生之疑已,亦以《卜算子》词复之,词云:“君去有归期,千里须回首。

  休道三年绿叶阴,五载花依旧。莫怨好音迟,两下坚心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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